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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今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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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室之外的風景,那些陽光、空氣以及人,一切都有久違了的感覺。

太醫令宣完君令之後連渃就當場被釋放了,隔了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齊小白的她歸心似箭,可偏偏就有人讓她不痛快。

“連醫侍,你可是咱們太醫署有史以來第一個被關進囹圄之人,此次軍中之旅可是你好好贖罪的機會,老朽希望你把握機會,莫要再丟了咱們太醫署的臉面啊!”老邁的太醫令不留情面地批評教育起了連渃來。

“贖罪?”連渃心中覺得不太妙,於是連忙問道:“敢問太醫令大人,我需要贖什麽罪呢?難道是周王姬一案?”

“周王姬的確死於自殺,所以你才能安然無恙出來。”

聽完,連渃隱隱不安了一個多月的心總算能放下來了,但明顯眼前老頭的話夾子才打開,於是她就順著他的話題繼續下去,“那?”

“連醫侍為什麽老朽說的話你總是聽不到重點呢?”太醫令渾濁的雙眼冷冷地盯著連渃,“你所犯之罪就是丟了太醫署的顏面。”

面子太過天,尤其是對太醫署那幫自命清高的老家夥們來說;而女人能在太醫署混得風生水起本身就是逆潮流的存在,於是男尊女卑觀念根深蒂固的他們一邊羨慕嫉妒恨的同時又會一邊抓你小辮子,一旦抓住,必然是一頓痛罵、數落與踐踏。

想當初,她師父素袖辭去太醫署官職表面上是因為女人到了一定年齡還是回家相夫教子的好,可真正的原因卻是心直口快、不善逢迎的她受不了那群老家夥的無端挑刺、無故給小鞋穿而心生抑郁才不得不退出的。

可連渃不一樣,她雖反叛,但心理承受能力與適應能力卻極佳,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理論亦被她發揮到了極致,管你怎麽抓小辮子、管你怎麽給小鞋穿、管你怎麽擠兌,她都會面帶微笑、態度謙和的任你抓、隨你踩、由你折騰。

“是是是,我會謹記太醫令大人的教誨的。”連渃連連賠笑點頭。

“這打仗可是會流血死人的,刀劍無眼,連醫侍此回可要小心行事,咱們太醫署的眾人可都等著你平安歸來呢。”

太醫令說話速度極慢,眼神亦無甚變化,可剛才的那句話已將他們的心思暴露得一覽無遺了。

軍醫,這種幹得好是應該、幹得不好就要送命的差事絕不是什麽美差肥差,一直以來,連渃都知道,太醫署那些人的那些手段都是要逼走她,像逼走素袖一樣,這次倒好,抓住機會就將她推到了最危險的地方去,真是用心良苦啊!

“連渃在此謝過太醫署各位了。”連渃輕吐一口氣,朝著太醫令作揖鞠躬,“吾乃初次擔任軍醫之職,不知太醫令大人可還有其他教誨?連渃洗耳恭聽。”

這太醫令雖過古稀之年,可他哪裏上過什麽戰場,他此番前來一是為傳令,二則是想來看連渃笑話的,可這笑話沒看成反被問經驗,這叫他情何以堪呀!

“咳咳。”太醫令作勢咳嗽了起來。

“太醫令大人,您沒事吧?”連渃關心地欲上前給其拍背順氣。

“不用。”太醫令堅決地擡手制止,“老朽一生只侍奉國君,故軍醫一事無經驗奉告。不過,你在戰場若是真遇上什麽麻煩,倒是可以找公子小白或是家兄商量。”

連渃的動作一僵。

“噢,老朽忘了說了。”太醫令苦澀的眼睛忽然尖利有神了起來,“此次戰役,三軍主帥為連澄將軍,公子小白為監軍,君上欽點。”

繼動作之後連渃的心也僵住了,她兄長連澄的確常年駐兵於齊紀邊境的丘杜,此次為主帥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那監軍從來都是由君之寵臣所擔任的,齊小白無官無職,他整個人對於齊褚而言或許仍是礙眼的存在,怎麽會委任於他呢?

為什麽?

“讓哥哥掛帥、欽點小白為監軍,再讓自己為軍醫,這是巧合還是陰謀?”連渃陷入了深思當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主人。”

不知過了多久,連渃感覺自己的耳畔不斷有熟悉的呼喚聲傳來,被拉回來的她擡頭一看,是花溟,一如既往地穿著黑衣、一如既往地鮮有表情、一如既往地來去消無聲息。而太醫令那個糟老頭卻早就不見了蹤影。

“你,怎麽來了?”連渃揉揉太陽穴。

“主人被關期間,公子每日都會站在這裏凝望深室,昨日公子受君令奔赴前線監軍,所以從今日開始由花溟在這守著主人。”花溟一五一十地匯報。

連渃又驚又喜,“小白,每天都來這裏?”

“是的。”

“傻瓜。”連渃嘴一扁,眼眶不自覺地泛酸,這一個月她還有醫患能分心,可每天都來這裏的齊小白的心除了自己,還能分去哪裏分給誰呢?

好想見他,好想飛撲進他的懷裏緊緊、死死地抱住他,好想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一切氣味與體溫。她甚至想,縱使不是軍醫,她也一定會追隨齊小白的腳步而去的;看來被任命為軍醫也並不是一件壞事,至少能光明正大去到他的身邊。

“花溟,你趕緊回府收拾細軟,我們去找小白。”連渃斂起思緒,一邊快步地離開囹圄一邊對花溟吩咐道:“準備好那些再備兩匹快馬,然後在鏡花水月坊門口等著我。”

鏡花水月坊就是齊無知告知連渃交易的地點。在去戰場前,她想前去一趟那裏交寐並等著取寫有有關三年前齊小白之事的竹簡。

午後,時隔一個多月,連渃再次踏進了鏡花水月坊,這時辰飲酒吃飯的客人還未至,只有少數格調高雅的賢士在此品茗對弈。

“哎喲,連醫侍您可總算是出現了,這些日子慕您大名前來的客人險些將我們這的門檻都踏破了。”一見連渃到來,坊中跑堂的夥計眼睛都亮了,他忙不疊地給連渃引上二樓,“連醫侍,今日可開診?要是開的話,小的就將牌子掛出去了。”

“不開。”連渃果斷地表態。

“那?”

連渃豎起兩根手指。

“好嘞,兩碗好茶,馬上就來。”機靈的跑堂夥計很快就明白了連渃的意思,在將她領進屋子之後便下去備茶了。

連渃掛牌坐診的屋子在二樓臨街臨窗的最佳位置,盡管隔了很久時間沒來,但屋裏卻幹凈地不沾一絲纖塵,這鏡花水月坊活招牌的待遇可不是開玩笑的。

入室之後,連渃並未立即坐下,她雙手負於身後,雙眼迷茫地看起了窗外的街景,大街之上人流湧動,商販的叫賣聲、逛街的百姓們的交談聲以及經商車隊車軲轆碾壓過石板路發出的聲響等等交織在一起,熱鬧又嘈雜,就像她現在的心情一樣。

早前她接了君令與太醫令一道出了深室,期間她一句話都沒能與齊無知說上,但臨走時,她看見齊無知向自己眨了眨眼而後眼神又即刻飄向了石道旁的某個屋子之內,頓了片刻之後又落回了自己身上。於是她想,齊無知大概是在向她暗示他們交易之事。

他們之間不熟悉,心照不宣這種事自然得碰運氣,而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對了齊無知暗示的連渃決定來這裏碰碰運氣。

“在走之前讓我知道小白的事吧,拜托了。”連渃閉眼在心中祈禱了起來。

轉眼半個時辰過去了,茶水冒出的熱氣漸漸散去,街道依舊人聲鼎沸,只是這屋子依舊靜得無聲。

吧嗒吧嗒,連渃背在身後的左右手情不自禁地互摳起了指甲,噠噠噠,再加上來回踱步的腳步聲,讓她本就不靜的心更在焦躁了起來。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天漸暗,不經意的一瞥,連渃看見花溟身背包袱、左右兩手各牽著一匹黑駿馬,面無表情、立著不動猶如雕像一樣站在街對面了。

“嘖,看來還是猜錯了。”連渃暗暗嘆了口氣,天色已不早,若再不出城就要等明日了,但她等不了,想見齊小白的沖動超越了一切。

啪啪啪,連渃將幾枚刀幣整齊地排在了案幾之上。

“連醫侍要走了嗎?”替換茶水的跑堂夥計正巧撞見了這一幕,“可門外還有一名名叫掌囚的客人說想求見你呢!”

掌囚?

這個詞讓連渃眉梢一喜,“快帶來他見我。”看她並沒有理解錯齊無知的意思。

等了片刻,來人果然是那個在深室出現的被稱為“掌囚”的男人。

“主人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沒有寒暄沒有禮儀,那個男人甚至都沒有正眼瞧連渃一眼,他只是手捧竹簡筆直地矗立在那裏,完全的目空一切又目中無人。

所幸,連渃也不喜歡門面功夫,她二話不說就扯下玉冠取藥,“寐在這裏,竹簡給我。”左手捏著藥丸,右手伸向男人。

男人以同樣的動作來完成了交易,當雙方需求之物到了彼此之手時,男人很平靜地收藥入懷,而連渃則慌張又迫不及待地抖開竹簡。

“主人說,閱畢毀之。”

“兵變日,褚令軍士淫其乳母後烹殺之,小白親睹。”

一句話,一行字就這樣重疊地闖進了連渃的耳朵與視線當中,男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連渃心中的怒火也悄無聲息地在四肢百骸燃燒了起來,映得她雙眼泛紅,而紅似烈火的灼燒感仿如沸騰之水一下就沖垮了覆蓋其上的閥門,舊憶如洪水般溢出。

三年前,君上未留遺詔而崩,整座王宮都被禁衛軍包圍得水洩不通,公子、公孫們奉召進宮,新的國君將會在他們之中產生。

她不像那些公子、公孫們的妻妾家人,能守著禮法、耐下心在府邸中等待由旁人傳來的好消息或者壞消息,再為此失望或者狂喜。

寒冬臘月,她冒著嚴寒獨自一人來到了王宮門口等待,這一等就是三天。

鐘聲鼓樂起預示著新君已繼位,緊閉的宮門開啟時,她看見一身雪白的齊小白第一個從裏面走了出來,身後恢弘的王宮建築與當頭的紅日重疊,熾熱與莊嚴的光束圍繞在他身上,讓他單薄的身影顯得極其高大,而他又步履輕飄、面帶笑意的朝她走來。

那一刻,她心潮澎湃,她覺得自己看到了無限美好的未來。

“阿渃,大哥登位了,乳母死了,我對不起你們。”

他笑著說出了那天的第一句話亦是最後一句話,而這唯一一句話讓她從天堂一下子掉到了地獄,夢想破滅的那一瞬,她覺得一切都似乎失去了價值。

作為嫡子,他卻輸了,她想不明白、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後來,他的老師這樣告訴她,他雖是嫡子,可生母早亡沒有家族勢力依靠,又遲遲不被封為太子導致宮中勢力都不敢貿然依附於他,而最年長的長公子齊褚卻得到了相國以及大將軍的支持,從而成功廢嫡立庶登上了國君之位。

那時,她只顧著恨齊褚,只顧著沈浸在自己願望破滅的悲傷與憤怒之中。

那時,她忘了生母早逝的他又失去乳母的心情,她亦忽略了君位被奪以及說出“對不起”三字的他的處境與感受。

再後來,他說不能履行婚約了,因為他患上了隱疾。

那時,她沒有第一時間去關心他是如何患上隱疾的,她只是恐慌地意識到了,命運不止跟她開了一個玩笑,失去了夢想的她也很可能再失去他。

最後,她明白過來,夢想失去了還可以再找再尋、君位被奪取了還可以重新奪回來,可是若失去了今生唯一摯愛的他,她便真的一無所有了。

所以,她進了太醫署,她比從前更加賣力地專研醫術、比從前更加玩命地斂財與拓展交際網,她要治好他,她要幫他奪回那些他失去的東西,她要實現夢想。

三年來,她一直朝著目標穩步前進;三年間,她亦寸步不離地陪伴在他身旁,可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竟從未去深思過他的那一句話與確定他患病的真因;三年後,竟是靠外人書寫的竹簡中的一行字才將她所不知曉的他塵封在心中的秘密無情地揭開了來。

遭遇了那樣的事情,他卻只字不提、也從不曾表露出來,在她的面前,他一直溫柔地笑著、獨自承受著。

自責、憤怒、悔恨、苦澀、不甘、悲傷等一些列的覆雜情緒不斷地侵蝕著她的軀體與神經,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雙手將竹簡捏得咯吱作響的聲音。

“呼——呼——呼——”呼吸無法抑制住地顫抖,“呼——呼——呼——”

費了不少時間調整連渃才讓自己的思緒與身體慢慢安靜下來。

嘩啦嘩啦,收拾好心情,連渃將竹簡卷了起來,然後點燃案幾上的油燈,火焰漸大,她便把竹簡放上去燒,滋啦滋啦,燒著的竹簡冒著濃濃的黑煙,竹簡一片一片變成灰燼,竹簡上的字也在火紅當中炫亮而後明滅殆盡。

“小白,等著我,我這就去你身邊。”

心傷需要心藥醫,她從前真是太混蛋太天真了,居然忽視、回避了那麽重要的事情那麽長時間。

想到這裏,連渃快步跑出鏡花水月坊,急切的她見到花溟之後一個字都沒說就奪過她手中的韁繩,策馬直奔城門而去。

丘杜,齊國邊境之邑與紀國郱邑毗鄰,此番齊軍就屯兵在此,從都城臨淄過去需要七八日時間,但齊小白與隨行的百人騎兵隊只比她們早出發一天,所以連渃決定日夜兼程,一定要在他們到達丘杜之前追上他們。

馬上行路難,寒風刺入骨,在不眠不休地連續趕了三天路之後,風塵仆仆的連渃終於在臨淄與丘杜之間的一個小縣荘追上了齊小白。

小縣無驛館,為了不擾民,齊小白與隨行的百人騎兵隊就地駐紮在了官道旁的小樹林內,餵馬、放哨、架篝火、備食、整軍,百人各司其責,只齊小白一人孤單地坐於下面鋪了筵上面又鋪了一層席的墊子之上,跳躍的紅色篝火映得他臉通紅。

“哈——欠——”睡意來襲的齊小白懶洋洋地邊打哈欠邊靠到背後的樹桿上,“真硬,不過算了,總比找住家省事太多。”自言自語間他的眼睛也跟著閉上了。

“公子,有兩匹快馬過來了。”

齊小白剛閉眼,百人隊長就匆匆忙忙地跑來報告,而這隊長一動,全隊人馬也跟著都動了起來,他們警覺的緊握手中的武器不動聲色的隱蔽了起來,那身手、那動作真是迅速又隱蔽。

“啊,原來這就是訓練有素的軍人!”齊小白依舊瞇眼靠在樹桿上,他對突發的狀況一點興趣都沒有,反而很期待地在想,那兩個騎馬而來的人該不會是來襲擊他們的吧,如果是,長夜漫漫豈不是不無聊了,哈哈!

噠噠噠,那邊快馬疾馳,這頭長劍緩緩出鞘。

“籲——”

誰料,那廂突然拉住韁繩,率先拔劍,只見一黑色的瘦小身影從馬背上攜劍而來,在士兵們沒做好充足準備的前提下,那人影就沖殺進了小樹林。

鏗鏗鏘鏘,沒人出聲,只用劍說話。

“咦,這不是花溟嗎?”正當雙方激鬥正酣時,齊小白歪著腦袋伸出手指指著人影淡淡地開口說了一句。

聞聲,人影即刻收劍小跑至齊小白棲息地樹下,雙手抱拳單膝跪行起了禮,“花溟見過公子。”

“你怎麽來了?”

“回公子,花溟是陪主人一道來的。”

“阿渃?”名字出口,齊小白的身子也倏地挺立了起來,那個他一餘月未見的人竟然追隨他的腳步而來了嗎?

“小白……小白,我來了!”

齊小白不可思議地回頭,視線穿越沈默的人群定在暮色中的一人一馬之上,啊,那身影、那模樣正是害他思念成疾之人。

可她應該還在囹圄之中呀,就算出了囹圄她還有太醫署的職責所在呀;就算請假或者逃跑,她又是以怎樣的速度追趕至此的呢?

時間驟然停止,思考也戛然而止,是幻覺是真景,已然分不清。

“小白——”

從肺腑發出的呼喚聲,像暗夜中的春雷在心中悄然炸響,那聲音就是她的。而當那人飛奔而至直撲自己懷中時,身體遭受到的沖擊感以及那份帶著體溫的柔軟都在叫囂都在宣告,那個害他思念成疾之人此刻就在自己懷中。

“阿渃,你來了!”齊小白用力地收緊臂彎,回應之聲亦是平平淡淡,可卻真真切切將他心中所有的情感都宣洩卷帶了出來。

“小白,沒幹勁也好、不能完成承若也罷,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你的;”連渃像迷了心一般不斷往齊小白懷中鉆,整張臉埋在他胸腔,帶著哭腔卻以霸道的口吻宣誓道:“小白,我愛你,真的好愛你,過去不能改,但我會用我整個未來,來愛你!”

聞言,齊小白整個人一怔,連渃的表白來得突然又沖擊力十足,他的腦子根本來不及反應與回味,只覺有什麽濕潤的東西悄悄地沁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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